假装温柔，习惯沉默

假装温柔，习惯沉默
            
几天前收到了表哥发来的短信，他用了前所未有的严重语气说：“我想了很多天，还是没有想明白，你有什么权利这样羞辱我？”
我足足愣了三分钟，终于想起来，大概是一周以前，表哥在网上发了一张他在深圳的照片，我看了看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模样，信手留言道：“还真是人模狗样了。”
没有想到，“人模狗样”这个词冒犯了他。
我马上给表哥回拨了过去，我解释、道歉、保证以及对天发毒誓，试图证明自己不过是一时口快，玩笑开得过火，只是没有想到，这会是他尊严的禁区。
           
连着两晚，我握着手机夜不能寐。
表哥是我除父母外唯一亲近的亲人，我原以为，他与我的亲密，可以包容这样肆无忌惮的调侃和说笑，就像死党之间的掐架和互损一样。
但我不知道的是，他不懂我毫无心机的毒舌，正如我不懂他卑微又脆弱的尊严。即便是血缘最亲近的人，在相互理解的这条路上，也要跨过万水千山，荆棘漫野。
一开始我恨恨地想，就算我说对不起，你也不会说没关系，那么所谓原谅，不过是埋藏得更深一点的虚伪罢了，假装释怀又有什么必要呢。
可是后来我突然顿悟，包容和体谅是一件太难太难的事情，在背叛和欺瞒日日发生的年代里，小小误会着实算不上人生伤害。
如果他不能包容你，那你便包容他吧。
于是我闭紧了自己的嘴，再也不用无谓的玩笑去破坏我们已经岌岌可危的亲情。
当我把这个事情告诉别人，那些长袖善舞的朋友纷纷嘲笑道，你怎么这么不会解释啊？
我张张嘴，说不出辩驳的话来。
           
一直就是个喜欢解释，但不会解释的人。在那个还称得上是童言无忌的年纪里，有一次，听了整整一节早自习的英语磁带之后，在下课铃打响的那一刻欢天喜地地换上钟爱的摇滚专辑，结果却被晚到的班主任抓个正着。班主任把耳机塞到耳朵里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微微弱弱地解释说，我是下课才换上的。
他自然没有相信我。
          
人们都习惯认为身边任何的异动都是出于恶意，而那些善良又精美的误会，只有在闲来无事时翻看的偶像剧里才找得到。
我也曾经试着逼问过别人，看是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越解释越坏事。但结果我发现这是一个巧舌如簧的世界，而我只是一个词不达意的异类。
唇舌的解释总是显得笨拙且可笑，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于是我索性不解释了，安安静静地听别人口灿莲花指鹿为马。
同一个办公室里的陈姐提醒我，你太温柔了，不凶一点，会被别人欺负的。
我笑笑，不说话。
别人对我的无视、轻蔑、利用，我都假装不曾察觉。明明可以活得更有勇气，为什么却始终放弃声张的权利？
说到底，只是害怕破坏现有的一切。
好像破了的镜子，就不可能再天衣无缝。我害怕火山爆发后的漫长岁月里，都要不停地俯首捡拾冲动的炮灰。
如果不能坦露真实，伪装成温柔也是好的。起码可以拿一张好人卡，起码不会被认为是说谎的匹诺曹。
             
曾经看过一场叫做《天堂的隔壁是疯人院》的话剧。剧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极度缺乏存在感和话语权的伪精神病患者，他杀了一个人，只是为了得到一个说话的机会：警察会盘问，死者家属会咒骂，法官会审讯，看客会调笑。可是直到执行死刑，他都无法开口。审讯室、监狱、法庭，无人问津。没有人想了解一个疯子的内心世界，没有人想听听这个杀人犯的临终宣言。他从为世人所知的那一刻起，就被宣判剥夺话语权终生，作为一个哑巴，被押上了死刑台。
没有话语权的群众是一群走狗，而没有话语权的个人，是一条狗。
于是就有了那一幕。在临刑的前一刻，他跪在地上，声泪俱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我想说话！”
面对冷漠，疯狂的偏执只会带人走进死胡同，走向毁灭。
更多的人，选择了更为温和的抗争方式。
加缪在《局外人》里说：“我从来没有什么值得一说的，于是我就不说。”
朱自清伤感地写道：“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然后他独自踏着煤屑小道，绕着荷塘，安静地走了一圈又一圈。
想做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塞林格幻想自己心窝里中了一颗子弹，然后不住地伸手捂住肚皮，不让血流得遍地都是，因为他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受了伤。
           
在茫茫人海中，与人群逆向而行，人人都有一样和善的脸孔，然而这脸孔却永远不会面向自己。在这人群之中却又在人群之外的自己，被误解，被无视，一开始焦虑、愤怒，然后害怕，最终沉默。
你想对这个喧闹的世界说些什么呢？你说什么它都听不到的。
所以你只好闭嘴。
温柔，是用来对抗残酷的唯一武器，而沉默，只不过是在一场歇斯底里的战争后，精疲力竭的苟延残喘。
这没有什么不好。心内的柔软，不一定会是心墙上的脆弱。
总有一天，在无言抵抗着的身体里，会长出一颗坚强的心。
文_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