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作假时假亦真

真作假时假亦真
          
贾宝玉有天在秦可卿家中睡着了，梦里他来到了一个逍遥仙境，身旁的警幻仙子说，这是太虚幻境。然后贾宝玉一抬头，看见巨大牌坊上写着一副对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2006年，在我还在上大学的某一天，我午觉梦醒，睁开眼睛却恍如隔世。冬日的午后有阳光穿过窗户，打在我们四年没有擦过的桌面上，尘埃起伏。
我坐起来，看着阳光看着灰尘，看着窗外荒芜的树干和遥遥千里外不可知的远方。睡我下铺的哥们儿问我，你怎么了？我说，睡过了，好了，又不用去上课了。他说，你行不？咱们从来就没去上过课！我说，我做了一个梦。他问是什么梦？我说，想不起来了……
                 
那还是我矫情文艺装逼的年代，所以我翻出来我的日记本开始写日记。写睡一觉，城市变大海；写梦一遭，长草覆蓬莱。我再也不记得我当时做了一个怎样的梦。我记得是，《黑客帝国》里的尼欧吃了一个药丸，然后睡着了，然后醒来了，然后他看到他衣衫褴褛地站在世界的异端，他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他们告诉他，人类被囚禁在一个个罐子里，思维通过机器幻化出二十世纪。城市，人流，情爱，纠缠，一切相，皆是虚妄。他们告诉他，在机器统治的未来，他张开眼睛，上帝就醒了，诺亚摆舟洪水，摩西劈开红海。可是最后的最后，他救活了女友，牺牲了自己，复活了世界，委身于机器，他却开始不明白，他的这场醒来，是不是又是一场梦呢？他还被囚禁在那个罐子里，思维通过机器幻化出三十世纪。怪，力，乱，神，爱与决斗与醒来，一切相，皆是虚妄。诺亚在梦里浮游于洪水，摩西在幻象里走过了大海。上帝还是上帝，尘归尘，土归土，沉睡的归沉睡，梦游的归梦游。
                   
我转过头，看见下铺的哥们儿正专注地玩着电脑抽着烟。我忽然开始羡慕他，世界与他无关，他与我无关。我为什么不是他，和他一样的简单；他为什么不是我，和我一起去怀疑。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的真假虚实，我从未想过百姓生活的安贫乐道。我们一样地逃课，睡觉，玩电脑，想姑娘。他却笑盈盈乐呵呵地过完此生，我却忽然大病初愈地梦醒了，看着蛇鼠乱爬的宿舍，不知真假。
我问他，你信不信这个世界其实是假的，我们被外星人操纵了大脑，让我们以为自己生活在二十一世纪？
他说，你丫就是外星人！
我说，1960年，有个科学家催眠了一个女人，告诉她其实她是一条史前时代的雌性爬虫。这个女人从来不知道这种爬虫，但在催眠状态下她竟然描述出了这种爬虫的种种，后来这个科学家对照资料一查，这个女人描述的竟与实际情况一致不二。这个科学家又催眠了许多人，那些人都能描述出很多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一些事情，甚至有的能给出灵魂出体的报告，有的能倒回前生往世的记忆。会不会我们本来就是一条虫子，做了个梦，就以为自己是人了？会不会我们本来就没有前世今生，睡着了就看到了真相，梦醒了其实还在梦中？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成为了别人的风景，明月装饰了你我的窗子，你我却只是明月之侧的梦。
我下铺的哥们儿说，你丫就是神经病！
……
                    
六年之后，我下铺的哥们儿工作了结婚了要生小孩了。为了孩子为了赚钱，不玩电脑不再抽烟。他在武汉上班，住200元一个月的民房，吃6元一碗面的午饭。他把大部分薪水都存起来，在陕西汉中买了一套房，他老婆住了进去，他们分割在两个城市，不仅仅是秦岭淮河的距离。
他们都问我什么时候结婚？我说，我不知道。他们都问我为什么不知道？我说，假作真时真亦假，忙到晕时忙成马。
我发现我现在根本没时间去想结婚的事儿，我要想我的住房，我要想我的工作，我要想我爸的身体和我妈的病，我要想我妹这个月能不能还上她的信用卡，我要想现在连床都下不来的我爷还能撑多久的时间。我总想着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我还是住得一样差，吃得一样仓促，过得一样焦头烂额。每个月的薪水都支付不起稍有品质的生活，每个月的理想都在现实的汪洋中渐行渐远沉入海底。你和我和他，像真的一样开始去生活，你为了我变美顺从背叛了爱情，我为了你赚钱买房丢掉了理想，我们像小鸟一样衔五色杂物回巢，像小兽一样叼五味杂物回穴，不问世事，不思真理。尘归尘土归土，青春的归青春，理想的归理想。
                   
有一天，我看到网上有一个人说，这个世界可能只是宇宙之外的一个投影而已。他说你和我，和这个国，和这个世界，和这个宇宙，都是宇宙全像论的一场投射。在遥远的所在，意识、思维、道德和世界观混为一体，一束光照射到了他们，他们的影子徐徐展开，展开出宇宙，展开出世界，展开了国度，展开了你我。而我们却都并不存在，只是展开，只是投影，只是某一个念头动了动，于是宇宙发出声响，你我发生改变。
我笑了笑，这和我还有什么关系？尘埃落于泥土，催发春草无数，奔波的继续奔波，忙碌的继续忙碌。
石头以为他是贾宝玉，在声色犬马里爱了受伤了，像真的一样丢掉了性命。蝴蝶以为他是庄周子，在浩荡历史中想了反思了，像假的一样逍遥了人生。也许有天我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大学的架子床上，阳光穿过窗户，打在我们四年没有擦过的桌面上，尘埃起伏。我低下头，看见下铺的哥们儿抽着烟玩着电脑，对我说，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文_张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