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得大一点

朱鐵志（北京）

不覺之間，那個叫做雷鋒的22歲小個子士兵已經離開我們很久了。

半個多世紀以來，我們老大中國經歷了許多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雷鋒漸行漸遠，他那並不高大的身影有時模糊了我們的視線，有時似乎又並未走遠，偶一回頭，還是那張憨厚樸實的笑臉，還是那個我們熟悉的真誠而善良的表情。如今，在市場喧囂日甚一日的背景下，雷鋒再次從人們的心底浮出，登上報紙頭條，躍上電視黃金時段，成為網路點擊之王。我想，這決不僅僅是緣於宣傳攻勢，也不是病急之下胡亂開出的藥方，而是暗合了人們心底的呼喚，契合了時代的期盼。

我們這代人是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長大的，我們熟知雷鋒的名言和他做過的好事。在我們開始知道“個體價值”之前，早已習慣了“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回首往事，我們算得上經歷了建設和改革的風風雨雨，見識了從“社會主義新時代”到“把國民經濟搞到崩潰邊緣”，再到“改革開放新時期”的滄桑巨變，見識了從“反右”、“文革”到“真理標準討論”，到“聯產承包責任制”，到“開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艱辛歷程。在半個多世紀的如晦歲月裏，人們經歷了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的痛苦轉型抑或華麗轉身，人民群眾的思想觀念在愛國主義、集體主義、個人主義、功利主義之間彷徨徘徊，隨著市場大潮的波濤洶湧，壓抑在人們心底的物欲海嘯般急劇膨脹，商品交換的原則迅速氾濫於社會生活各個領域。惟利是圖、爾虞我詐，變成許多人的行為方式，“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成了不少人篤信不移的不二法門。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冷漠、猜疑，彼此缺乏基本的信任，甚至連老人跌到是否要扶，也成了需要在黨報討論的問題；孩子倒在車下，也有那麼多人視而不見。我們這個社會的經濟建設固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偉大成就，我們的物質生活固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變化，但我們的良心冷漠至此，我們的社會麻木至此，口袋裏再有錢，衣裝再華麗，發展模式再獨特，又有什麼用！

於是我們又懷念起雷鋒，懷念那個我們引為兄弟和榜樣的小個子士兵。如今我們的孩子都比他長得高大英俊，都比他生活得體面端莊。但在人格氣象上，在精神境界上，我們誰敢說比他活得更高大？面對雷鋒，反躬自醒，我們能不感到羞愧嗎？

是的，和雷鋒相比，我們活得確實太“小”了。這個“小”，是魯迅先生所說的“皮袍下的小”，是人格境界上的“小”，是胸懷氣象上的“小”。一事當前，我們變得那麼“精明”，把所有厲害都權衡到了，哪怕只是舉手之勞的好事，我們也要反復思量、瞻前顧後；做任何事情，都要留下證據，唯恐落下官司；病還沒看，先要在長長的責任書上簽字；事還沒做，早把誇大其詞的鼓吹文稿備好；面對任何事情，我們習慣先當小人；面對任何善舉，我們首先表示懷疑；壞人我們固然憎恨，好人我們也不敢全信；擔心遭人暗算，也不敢輕易助人；思考問題本能地從“我”出發，凡事本能地以“我”為中心，“我”是萬物的尺度，“我”卻不一定是“我”命運的主宰。於是，很多“聰明人”躲進“自我”的閣樓之中，尊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生法則，享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獨樂世界去了。

這樣的人生狀態，與雷鋒的差距何止以道理計！22歲的雷鋒肯定沒有系統研究過古今中外的人生哲學，對上百種的倫理學派大概也知之甚微。但這並不影響他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他的高大，恰恰在於他做好事時的“本能狀態”、“下意識狀態”、“習慣成自然的狀態”。古人說“有心為善，隨善不賞”，調門兒未免高得嚇人，但對雷鋒而言，長期的修養積澱，真的使他的人生境界達到了做好事不需“有意為之”的下意識狀態。這樣一種“本能的善舉”，是任何有意為之的“做好事”所不能等量齊觀的。儘管對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而言，能夠做到“有意做好事”已是難能可貴了。

關於學雷鋒的大道理，領導講話中，中央文件中，報紙評論中，已經說得相當充分了。我不想重複那些話，只想說一點別人沒說的：在雷鋒這面鏡子面前，我們要經常照出自己的“小”來，努力像雷鋒同志那樣，活得“大”些、再“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