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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老了

推荐本文章 | 点击进入《大学风 第39期2009-12-14 来源:大学风 第39期  点击:143  推荐:0
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一天中午吃过午饭,父亲突然很神秘地把我拉进院子里,“山啊,在学校找到女朋友没有?”看着他神经兮兮的表情,我感到很诧异,是父亲在家太寂寞了吧,他才会问我这种问题,我想。
“咋不好意思了呢?如果找到了就带回家让你妈瞧瞧嘛!都老大不小了!”父亲继续追问,他那黄土高原般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芒。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用一些话搪塞和敷衍着,“快了,快了……”我显得胆怯和不安。
我从小就怕父亲,由于我比较叛逆,父亲为了显示尊严就经常会对我动手,打脸,敲头,扭耳朵,罚跪,有的时候甚至用木棍和皮带。不止是我,我的姐姐和弟弟也没有幸免过。我怕父亲,被他的巴掌和皮带以及粗话和脸色吓怕了。所以,从小我就和父亲接触不多,也很少说话,从不会和他独处一室。记得在小学时的日记本里,我写下了这个宏伟的梦想——有一天我要找父亲报仇。说真的,我没有快乐的童年,除了村头的食粮河和芦苇地会给我留下一些摇曳着笑声的回忆,其他的都是贫穷、打骂和委屈了。我恨父亲。我不止一次在日记本、黑板、大路和随手捡来的砖头上写下这几个字。从几岁的时候,我就想过自杀,只是太胆怯而不敢付诸实践。退而求其次,离开张圩村这个鬼地方,远离父亲和这个家,这是童年少年时期我的梦想。
父亲不仅专制和粗暴,而且还迷信和封建,尤其是在对于恋爱的问题上,他往往会显得特别敏感。或许这些野蛮落后的因子至今也在我的体内流淌着。从小父亲就一直向我灌输“读书好做官”“书中自有颜如玉”诸如此类的思想,我对此极其反感,因而矛盾和冲突也就由此产生。记得在小学时候,意外收到了一封浅蓝色的信件,就在我写好了回信准备送出去的时候,恰巧被父亲撞见了,“人赃俱获”,结果可想而知,信件被撕毁,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整个下午都跪在雨水里反省思过。“爱情滑铁卢事件”之后,我先天的卓越的流氓气质从此绝种。大学之前,我竟然没有一个算得上是朋友的女同学!现在回想起来,此事甚是遗憾,而且现在在我的思想里或多或少地都存在着一些对女性的误读的偏见,这些都是拜父亲所赐!所以,这次父亲突然一反常态地提及这个问题,我感到极其的不安,因为这些年我一直继续在谨记着父亲的谆谆教导,发扬着父亲的优良作风,因而我只能如此回答,学业为重,儿女感情问题以后再提!哈哈,我的好父亲,现在您满意了吧!
这时,父亲突然给我递过来一支烟,两三块一包的土烟,“拿着吧,可以抽了!”是啊,二十二岁的人了,在农村早就应该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了。是的,现在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父亲面前抽烟了,只是父亲的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把烟点燃,在微微飘荡的烟雾中仿佛看见了在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次偷父亲的烟抽被他打得要死,以及我们五六个不良少年躲在村后的棉花地里偷偷抽烟的狼狈情景。现在接过父亲给我的这支烟,感觉在嘴里流动的却是极其苦涩的味道,这并非我所希冀的味道啊!我的手指竟然也拿不住这支烟,它好像有千钧的重量,那是我艰难的青春成长的力量吧,莫非这支烟就是父亲给予我的成人仪式的礼物?终于实现了,你可以想象出我和父亲这两个同样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坐在一起抽烟的情景,阳光打在我们的身上,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他大口大口地把烟抽得“叭叭”的声音。父亲老了啊,他抽烟的姿势显然已经不再完美,不再能让我着迷了。他的指甲已经发黑,变黄,脱落了,我突然觉得不是他在抽烟,而是烟在抽他。
父亲的命很苦,他有八个姊妹,四个姐姐,两个妹妹,两个弟弟,小时候家里穷,加上爷爷懒惰,父亲就要担起大部分的家庭重任。父亲先是跟着朋友学开车,从少年时就走南闯北地跑遍了大半个中国,后来奉命回来完婚,此后再也没有出去过,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村里种地。现在父亲的那一帮朋友们都已经是大富大贵了,而父亲却养了一堆儿女安心做了一个地道的农民。看着那些朋友开着小车到我家做客,我知道要强的父亲的心里肯定不好受,即使母亲和我们不再埋怨他。这些真让人感慨万端啊,人生如梦,命中注定,转眼间几个围在桌子旁的孩子早已成人各奔南北了。姐姐出嫁得早,如今和姐夫一起领着小思瑶在浙江义乌打拼生活。弟弟早年不成熟,人在江湖漂,人称“青龙帮二把手”,后来在我读大学后就“金盆洗手”了,在上海羊毛衫厂打工竟也没有挣到钱,回家和表哥合伙办了一个小加工厂,时运不齐,命途多舛,此厂竟在去年的金融大风暴下迎风倒闭了。如今,老弟也奔向义乌帮老姐经营生意,听说最近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感情很好,两个人整天粘在一起,老弟也很开心,整天忙着挣钱,准备回去修房子结婚。不省心的这群儿女使父亲在这些年一直很累,尤其在我复读的那两年。后来在我考取大学后,他对我说那些日子他比我还难受,没有一个晚上睡过好觉。第一次高考之前,父亲在村里人称“卢大吹”,也就是特别会吹牛,什么“我儿子成绩了得,非名牌大学不考”诸如此类的话一直在村里流行,高考之前经久不衰。第一次落榜之后,父亲从此缄默了,整天就知道在地里干活,在路上也不敢抬头走路,见人就埋头疾走。我知道那几年他很不好过,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苦难,我们一家的日子都很不容易。父亲早年读书不成,近年来深知种地艰苦,加上姐姐和弟弟不成器,所以他就把所有的希望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2005年8月,在一个大雨磅礴的日子里,父亲怀揣着2400块钱把我送到了我们那最好的市一中复读。我记得那天的雨下得特别大,我和父亲挤在一把伞里,走在陌生的街头,那是我第一次和父亲如此近距离的接触。那时我第一次把父亲看清楚了,他的牙齿不好看,但胡子很茂盛,很健康。在一中的那条两旁长着老梧桐树的路上,父亲把我搂得紧紧的,就像搂着那救命的2400块钱。父亲也是个路痴,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基本上没有方向感,他硬说学校的大门是朝西的(其实是朝北的)。我觉得那一天父亲最可爱也最悲伤,像个孩子一样在陌生的路口竟也显得如此慌张。
此后的日子里,父亲来过学校一次,那是来给我送钱的。在小出租房里,他从里面的衣服里掏出一堆堆各式各样的纸币,“没电话联系不方便,离家远,你就多拿点,以后我就不再过来了——来回路费都要五六十块钱。”其实和现在我在大学一样,父亲要强,从不肯要自己的孩子受罪,农村人嘛,自然不能和城里的孩子比啊,但父亲宁愿拆了骨头也要我们生活上过得好,没有任何压力的学习,即使他的这个想法在我这里就从没有实现过。
很遗憾的是那一年的高考还是没有成功,离重点线差了十多分,由于我的心高气傲,把志愿填得太高,结果就是没有收到任何一所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结果就是继续复读。现在一直悔恨自己,愧疚我的父母,我知道这些感情都是一生的,这些敏感的情愫紧紧地烙在我的骨头上,在我的一生里给我痛苦,让我感到耻辱,并且促使我自强自信,从中汲取力量,面对风雨兼程的人生和用我的一生来补偿和弥补这段感情。
第二年的复读,成绩虽然是原地踏步,但毕竟后来还是收到了通知书。败兵之将,何足言勇?但父亲还是请来了一帮亲戚好友,摆了几桌筵席,喝了些酒,很光彩地把我打发走。感谢父亲。感谢那时所有支持理解和帮助过我的人。山子感激不尽。
其实,仇恨不是被人为所原谅的,而是被时间所原谅的。时间的冲洗会让我们所谓的“仇恨”变得毫无意义。如果没有这些一直被我所诅咒和怨恨的“复读生涯”,我和父亲的感情在私下也就不会握手言和,更重要的是也就没有我现在的性格和所作所为。感谢复读。感谢苦难。它们使我认识到不是我选择了此生,而是此生选择了我,也让我更加坚信了这样的信念:活着,就是为了要证明自己。所以,从此以后,无论到何时何地,我都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忍耐,自强,不屈服——我要保证自己足够优秀!
在家里的某个晚上,我突然想起了好像父亲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过我了。大概是从读高中开始吧,家里就和平多了,高二仅有的一次被打却让我感觉到仿佛他的巴掌和拳头就再也没有力量了,他的手只是在我的脸上轻轻地划了一下就收回了,当时这突然让我感到很不适应。寒假里,母亲一直在埋怨父亲没有本事,挣不了大钱,家里过不上好日子,父亲也还是那幅老样子,一声不吭地坐在凳子上抽烟。“我看这烟也不能抽了,一包两块多啊,几包烟就凑够了儿子的吃饭钱!”父亲有气无力地说着。(其实父亲这话一直说了很多年了。)终于在我准备回成都的前一天,表哥给父亲在山上找到了一份采石头的活,说是包吃住,一千多块钱一个月,活是亲戚包的,工钱有保证。父亲很高兴,喝酒的时候应是要我陪他喝了好一阵子,他把酒一杯一杯地吞下肚,“儿子,好好干,找个女朋友,考取研究生,要不回县里教书也行——反正俺不管你了,只给你供钱,你有良心的就混出个人样,没良心的就算俺这辈子该的,欠你的!”又一杯酒下肚,他的脸上泛着不同的颜色,“老婆你自己讨啊,俺们是不能帮你了,你弟弟就够我们老俩口受的了,还要给他修房子!”什么都不说了,和父亲再碰一杯吧。
大年初十的下午,我坐车回成都。父亲把我送到路上,一路上他一直帮我挑着行李,小心地嘱托着以后的事情。一个扳手腕屡次败在我手里的男人,一个几十年奉行大男子主义的男人,此时竟也充满力量,竟也如此女人起来。到徐州的车开来的时候,父亲忙着把行李搬到车上,然后把钱塞给我,顺便也把他的叮咛也塞进我的怀里。
“爸爸,保重啊,明年过年我再回家!”车开走的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眼里的泪水,阳光下他的头发也白了吧,站在残冬的风中,他那已经不再强壮的身体竟也摇摇晃晃起来,几乎要被风吹倒了。啊,这个被我仇恨了十几年的男人啊,这个一直用拳头来维护着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尊严的男人啊,这个已经快五十岁的男人啊,他已经不再年轻不再有力量了,也不再对我具有完全的统治力了。我终于走掉了,离开了这个男人和这个家,为何此时我竟没有任何一丝一点的快感?
汽车逐渐走远,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仿佛看见了这个男人已经跌倒在来往的车辆里了。父亲,父亲,我竟不自主地轻唤了起来。父亲,父亲,父亲老了——这个男人已经老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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