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实习生

我的脚现在肿得好像胡萝卜，除了发牢骚，我什么也不能做。可是没有人在我身边，所以我只好用写的方式。

其实我不得不承认我写这篇文章是为了忏悔，向我的父母以及所有在我的学生时代曾经告诫过我要努力学习吃苦耐劳的人忏悔，因为我直到如今才了解，和家长老师相比，老板是更加苛刻的教导者，他们以薪水和职位为筹码，而我骨子里又是那么不安分且没有上进心。

不要说我没有资格谈论所谓的职场人生，虽然我仅仅是一个刚刚从学校毕业还不满一年的大学生，但是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反映了绝大多数学生初入社会时的尴尬境地。刨除那些在毕业之前就签约跨国公司的牛人、被父母送出国外继续深造的幸运儿，还有拼死拼活考上研究生企图逃避社会这个残酷现实的可怜虫，大部分普通学生都和我一样。

我想你一定已经猜到了。

我觉得我已经老了，并且被这个人挤人人压人的社会同化。我只会冷冷静静地坐在这里，笨拙地表现出少得可怜的成熟。

嗯，是的，我尽量不动声色，我是一名实习生。

其实我自卑得要死。

 

没有过多的时间做自我介绍，因为这个部门所有琐琐碎碎的不起眼的工作都要交给我来做。在来这个公司上班之前，爸爸嘱咐我一定要手脚勤快，多干活少说话。因为即使你默不作声，你所做的一切终究会被别人发现，最后你就会获得升职的机会。

以前我从不听爸爸的话，因为我认为自己是新世纪的少年、祖国的未来。这个想法是在初中时产生的，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根深蒂固。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明里暗里地违背爸爸的意思，我为自己终于变成了一个有主见的人而开心着。我绝对不相信为人低调多干活多吃苦是至理名言，因为那是上个世纪的事了。于是只在转眼间我就把爸爸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就是要活得有型，说白了就是一个字——爽。

爸爸对我的做法表现出很大的不满，他说我再这样下去就要面临毕业失业的状况。那个时候我正度过我大四的寒假，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网上闲逛，简直就是会上网的猪。而我对爸爸的预言也很不满，因为我就读的大学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有名的，于是我反驳他说我会搞定自己毕业后的工作问题，不用他闲来无事瞎操心。爸爸笑笑说，这孩子有能耐。我现在回忆起爸爸的笑，才发现其中的诡异以及独属于预言师一般的笃定，不禁毛骨悚然。唉，又被耍了。

彼时系里有的人已经签约或者准备出国，我们表面上不屑一顾，内里却心急如焚。开学后，利用准备毕业论文的空闲时间，我和几个好哥们信心饱满地跑了一趟人才市场。那几个哥们和我一样，回家以后受了一肚子的气，就等找个大公司签约上班，月薪五千，好扬眉吐气。我们信心十足是有原因的，这年头什么都讲究个因为所以逻辑关系。而我们绝对不是盲目自信，原因有三：我们的大学在全国范围内说起来还是非常有名的，他们成为我们身上最硬气的商标，拿出来的时候那叫一个霸道，此其一；我们的专业近几年来一直是热门专业，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们可是翻查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各式各样的分析和指南最后都指向这为数不多的几个白金级热门专业，而我考得还算不错，没沦落到得服从调剂的地步，此其二；大学里我的学习不能算拔尖，但是也没有任何挂科记录，成绩单还算漂亮，门门绿灯，此其三。

总结了以上原因之后，我们就印制了简历，雄赳赳气昂昂地直奔市里最大的人才市场，一个个西装革履意气风发。

可到了人才市场一看，着实被吓了一跳——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几百家公司每家只有不足五平米的小隔间，可每个隔间里至少站着十五六个人，还不算上桌子以及招聘人员占用的地方。身边大部分都是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手中雪白的一摞简历。有些人竟然扛着包一副八年抗战的样子，当然也有和我们一样西装领带皮鞋一应俱全的人，下场和我们差不多，被穿着轻便的其他人挤得东倒西歪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你们来几次了？什么！第一次！怪不得怪不得……啧啧，只有第一次来的人才会穿成这个样子。瞧见哥这身打扮没，哥来二十多次了，最后发现，就这身最轻便，不管多少人，轻轻松松一挤而过！自称哥的人和我们差不多年纪，一身运动装倍儿精神，斜挎包里厚厚的一沓简历。

我们一群人在那里点头称是，心却一点点凉下去——我们根本没有跑二十多趟人才市场的勇气。手中的简历跟雪片似的发出去，也跟雪片落进河水里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哦，学土木工程的？

恩。

外语几级？

四级。

一般。

……

会不会二外？

……

对不起……

我的专业知识很好！被压迫了这么久，我决定拼了。

专业知识很好？质疑的语气。

是。又有了希望！

好得过硕士生吗？

……

哥们太背了，这地方和我八字不合，流年不利啊。

得，我们几个相视苦笑，石沉大海了。

 

我觉得人才市场简直就是爸爸的实地陷阱，让我全军覆没。我的那几个好哥们，出来这么一趟，全蔫了。一个个忙不迭地跑回父母的翅膀下面做乖孩子去了，毕业后很快就差不多都有了工作，通过父母积累了这么多年的关系网，勉强弄到了一个机会。

和我一样，实习生。

兜了一圈，丢盔弃甲，缴械投降。所以现在的我只能乖乖地听爸爸的话，把它当成最高指示坚决执行，只因为这个工作机会是爸爸帮忙找到的。我当初夸下海口，最后却落得如此狼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不过爸爸似乎很满意给我上了这么一课，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像鼓励他的下属一样，好好干，你前途无量。这样的场面话让我觉得很不靠谱。

我忍了。

我每天第一个上班，因为我曾因迟到一次而被扣掉了当月一半的试用期薪水。我在挤满上班族的公车上摇摇晃晃，一想到自己的生活从此就要朝九晚五千篇一律，尤其是自己最终还是向爸爸低了头，就觉得生活无望。扫地打水整理文件，废弃的文件必须用碎纸机粉碎，校对企划案，这些都和成为在建筑工地上叱咤风云的工程师的理想相去甚远，可我能怎么办呢，谁让我没有好好努力。

如果我大学的时候能够始终保持在系里的前三名，其实凭我的智商还是很有可能的，如果多参加一些实习实践之类的活动，凭我的能力应该能完成得很好，如果我可以多学一门外语，凭我的感觉和悟性也应该不成问题；或许我现在已经签约跨国公司，每天西装革履在建筑图纸上挥斥方遒，或者在工地上成为真正的指挥者；哪怕我只是考上了硕士研究生，或者凭借好的外语功底成功申请出国留学……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象牙塔的时光毫不留情地离我远去了，我只能在这个地方做一个最不起眼的实习生，顶着一个和我一样“不太管用”的大学文凭。

大学生？连个企划案都写不好能叫大学生吗？现在的大学生素质真是越来越差了。

我认了。

我没办法埋怨任何人，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新年快到了，公司准备举行一场舞会，学过国标的我摩拳擦掌欲大展身手。可最后我的舞伴却并非是我最初所想的，是那种身材高挑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而是我们的部门主任。

不要以为她能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干练漂亮，穿深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白皙的脖颈上带着银色项链，踩着黑色高跟鞋优雅而高贵，并且毫无疑问地成为该公司所有男同事的梦中情人。让我告诉你理想和现实之间究竟差多远，我们的部门主任是一位年过四十的女人，处在更年期的预备阶段，身材臃肿得好像流逝的时间都变成脂肪储存在她的腹部以及大腿，还有一头八十年代的黑色卷发以及将赘肉勒成轮胎的大花长裙。

这个别具一格的女人极爱询问我们她的卷发是否美丽，减肥是否有效。

今天的发型怎么样啊？用手理理头发，故作不经意地问道。

……真漂亮啊，主任。

最近我很努力地减肥来着。很自豪地说。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到效果了。

然后这个臃肿的女人就一扭一扭地走进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公司这样做可能是为了让所有的人都能安心工作，女职员不用研究模仿她的妆容，男同事也永远不会变成八卦迷，不会有绯闻，整个公司上上下下结成绝对安全的战略伙伴关系。

这就是我的舞伴，练舞之前我都会深吸一口气，防止自己在半途中晕倒。我搂着她的腰的时候产生了胳膊好短的错觉，我甚至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加量的特惠装面粉跳舞而不是跟一个女人。

她时不时地踩到我的脚，结合她全身的重量和高跟鞋娇小的底面积，我忍住不叫出声来，只觉得自己快要英勇就义了。

几次下来，我的脚变成了胡萝卜。

 

妈妈进来把一瓶红花油和一小包消毒棉签放在桌子上，摸了摸我的脑袋叹了口气。

我抬起头来说，妈妈你不用心疼，你儿子我是金刚不坏之身，以前上学的时候，打篮球崴脚都崴习惯了，现在根本不觉得痛。

早点睡，妈妈瞄了一眼我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又叹了一口气。

妈妈关上卧室的门以后，我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这不是男子汉所为，可我忍不住了。不是因为脚疼，虽然它确实让我疼得掉眼泪，说起来比打篮球不小心扭伤脚的时候疼多了；也不是因为在公司受了委屈，不就是扫地打水被人呼来喝去嘛，大丈夫能屈能伸。

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有点后悔。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说后悔是最难受的，我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

而我也终于能够理解父母的心事了，恨铁不成钢啊。不让你睡懒觉不让你只吃饭不干活不让你花钱如流水不让你自大自负不知低调做人，都是为了让你将来不受委屈，不被别人瞧不起。可你最终还是没有变成好钢的时候，父母又能怎么样呢？帮你到处托关系找工作，来来回回不辞辛劳。看你受委屈了，不开心了，虽然那是你自己造成的，却还是要狠狠地心疼一番。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真想再回到象牙塔里的那段时光啊，真想好好地报答父母啊。我一边往脚上抹红花油一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