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

 

我们都是没有安全感的人

——专访《南方人物周刊》易立竞

采访/雨萍；撰文/张璐

采访手记：

如果说采访界也有大腕儿，她就算一个。我们采访她，是抱着谦虚诚恳的学习态度的，没想到她比我们还要谦虚诚恳，将自己采访前下的“笨功夫”坦言相告，把自己采访失败的案例详细剖析，原来她也曾经怯场，原来她也受过打击，对于那些镁光灯下的明星，她了解得比我们多得多，却还不敢自诩看到的就是真相……

 

尖锐的问题不一定要配上咄咄逼人的语气

小资CHIC：据说在专攻娱乐人物采访之前，你曾经做过做经济类记者和社会调查类记者，为什么最终选择做一名娱乐记者？你认为你身上最适合做“娱记”的特点是什么？

易立竞：经济类的新闻一直调动不起我的兴趣，我喜欢感性的思考，而经济类的新闻肯定是不适于这种思考模式的。社会调查类记者，做了几年后，看了太多的黑暗，体会了太多的绝望，对那些社会底层的被采访者而言，很多时候，让他们回忆往事，其实就是在揭伤疤。这是很残忍的事情，这种时刻，我自己内心总是处于很纠结的状态。他们之所以愿意配合，其中很大的一个原因，认为我可以帮助到他们。事实是，我总让他们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坐过山车，时间长了，我的无力感和无助感加重，就做了一名逃兵。《南方人物周刊》是一本人物杂志，做人物才是我的初衷，只不过，选择了娱乐这条线上的人物。好多人都说我的娱乐人物做的太严肃了，不够娱乐。（笑）

 

小资CHIC：很多人说你的采访风格是“温柔一刀”，经常用很温和的语气提出很尖锐的问题，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卸下防备。“温柔”是你天生的性格吗？还是从业多年炼就的功夫？你认为自己的性格是什么样的？

易立竞：把采访做成一场巷战，短兵相接，你死我活的是法拉奇。在我看来，尖锐的问题并不一定非要配上咄咄逼人的语气，每个人的表达方式不同吧。采访时，我会试图营造一个“场”，这个“场”让我和被采访者都感到安全、放松，在这样的气场里，我们可以谈任何话题。我不是温柔，是温和。从业多年练就了我的耐心，我可以耐心的约等一个采访——一年、两年、三年、五年，耐心的等待抛出比较尖锐的问题后对方的答案。

 

小资CHIC：你在采访一个人物之前，通常会做哪些方面的功课？采访开始时，你通常会用什么样的话题切入？

易立竞：采访之前都是做一些惯常的准备工作，下笨功夫——比如在百度或谷歌搜集资料时，我一般会翻到后面显示出：为了提供最相关的结果，我们省略了与已显示的信息 N个类似的条目。再就是看和TA相关的书或影视作品，在可能的时间内，最大程度的去做这些事情。

这几年我一直在做影视人物专访，我会有一些采访计划，我在采访这个人时，会顺带问一些我关注范围内的其它人的事。因为同一个领域，有很多人是有交集的。采访开始时，视不同的人用不同的方式切入，比如喜欢挑战的人，你就要一语中的戳到他的痛处，让他有辩解的欲望，这样就可以聊起来了。更多的时候是在边准备采访时边问些近况，貌似不经意闲聊式的开始。

 

小资CHIC：当你的问题“刺激”到被采访对象，他直接拒绝回答时，你会放弃还是会采取其他的方式迂回进攻？你有没有被你采访的对象激怒的经历？你怎样克制自己的情绪？你能真正做到放弃自己的喜恶偏好，公正客观的看待一个人吗？

易立竞：对方如果不愿回答时，我肯定要适时的调整一下节奏，问一些我想了解，又不会让TA特别反感的问题。老追着被采访者问TA不想说的东西，结果就是什么都不会得到。当TA感受到你的善意，放松下来后，你再伺机而动。我还真不记得我有被激怒的经历，如果你的问题让对方有情绪而导致TA说出过激的话，你站在TA的立场上想想就可以了。我一般不会有什么情绪。在面对我的被采访者时，我可以做到公正客观的看待TA，哪怕TA是有争议的人，人是圆形的，我不喜欢脸谱化一个人，我愿意去求证、发现、重新打量，而不是事先判断。

 

要被坦诚的对待，自己首先要坦诚

小资CHIC：能成为如此知名的记者，你一定是一位热爱并且特别善于交流的人。你是不是和任何人都有话题可聊？有没有遇到过“话不投机”的被采访对象？有没有印象特别深刻的失败的采访经历？

易立竞：工作状态中，我热爱并善于交流，这种时刻，你必须有话题聊，因为这是我的工作。做记者11年，肯定有过失败的采访案例。最典型的就是胡军。我的采访大多数时候都要求一对一，他和他的经纪公司也很配合，但采访全程，胡军的手都一直捂在嘴上，略偏着头，用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每问一个问题的时候，他都像没听清一样让我重复一遍。也许，在我重复问题的过程中，他在思考。其实这是一种对对方不信任的表现。那段时间有关他的绯闻比较多，我在想是不是媒体写他的八卦太多了，让他内心对媒体有敌意，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不尽然。后来有同行聊起采访胡军的经历，也类似。采访本来约定的是两个小时，但一个小时后就进行不下去了，那种感觉就像要让一个生锈的巨型轮子转动起来，气场是涩的。特别累。这一个小时里，一切都在原地打转，话题不能够往前推进，我只能打住，跟他实话实说，“采访进行不下去了。”他很意外，“为什么？你觉得我不配合吗？”我说，“嘴是一个人的语言输出通道，可你一直用手捂着你的嘴，这说明你一直警惕着我。”他不同意我的说法：“我觉得我挺配合的。好吧，你觉得哪儿不满意，重新问吧。”所有我不满意的问题重新问过一遍后，情况还是没有好转，他说着说着，不自觉的手又捂到嘴上去了。不到两个小时，我觉得耗费了我所有的精力和体力，有点虚脱的感觉，最后只好放弃了。结束时，外面下着倾盆大雨，特别配合我当时的心情。那是强烈的受挫感。

 

小资CHIC：如果遇到特不善于或不愿意说话的人，你怎么打开他的话匣子？

易立竞：这种时候我也没什么好的方法或技巧。不过，我一直觉得真诚是很重要的。

我说一个例子不知道能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2004年底，我采访了朴树，采访之前，做功课时，看过他的一些视频、文字方面的资料，很少。在歌坛，朴树是个异类，他不热衷宣传，对媒体的采访是众所周知的不配合。他是真的不配合，而胡军是非常配合，但说的话却全是让你印象不深的话。在一些公众场合，朴树的个性让活动主办方很伤脑筋。我看到一个早前的视频，他在上海某颁奖典礼上摔奖杯，参加某电视节时，在一个现场直播的节目里将了主持人一军。当时朴树很疲倦的样子，被主持人问及何为“酷”字，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酷”字是个屁。主持人立马傻眼了。到了这个节目的另一环节，主持人问他最大的心愿是什么，他直言：“离开这个节目现场”。传言中的朴树：冷酷、孤傲、不善言辞、不善解人意、不与媒体配合、我行我素，曾有过抑郁症史。甚至有人开玩笑说朴树走过的地方，空气中都会飘过一种不快乐。我就特别紧张。约朴树采访前，我对他助手说采访需要大约两个小时。他的助手担忧地说：看情况吧，他特别不能说。这之前做采访只有一次破了记录，聊了近一个小时。采访时，是在北京三里屯一个临街的酒吧。晚上7点，朴树架着一副太阳镜，戴一顶帽子，左手一支烟，右手一把叉，抽几口烟，再吃一口蛋糕。那块蛋糕是他那天的第一顿饭。为了有一个比较安静的采访环境，我们打算等他吃完这块蛋糕，另换一个地方。他有一搭无一搭的吃着，我们谁也不看谁，也不说话，都扭头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街道。沉默了大约十几分钟，这十几分钟对我简直是种煎熬，我一直想像着这次采访的失败。终于熬不住了，我决定打破沉默，话一出口竟是：“我有点紧张，你好像不太愿意说话。”朴树很诧异，随即笑起来：“你们这种工作天天跟人打交道，怎么还会紧张？我现在锻炼得已经好多了，现在面对采访也没以前那么抵触了，起码表面上能过得去了。放心吧，我是一个挺温和的人。”

后来回想起来，其实我当时是无意识的跟他示弱了，如果这个算技巧的话，也是无意识的，其实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因为被采访者面对一个记者时，那个记者代表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媒体，一群读者，这时，被采访者其实是弱势群体，他没想到那一刻我跟他示弱了，他可能从我的示弱中获得了一种安全感，这是我事后的推测。采访进行的很顺利。

我没有主观的使用技巧，可客观上，我打开自己的同时，对方也做了相应的回应，这种案例经常碰到，次数多了，可能就给了我一种信念——你想要被坦诚的对待，自己首先要做到坦诚。朴树的采访中，我一直在很真诚的跟他沟通。他说，当年抑郁症发作时，每天什么都不干，只去坐地铁，从起点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起点，和那么多人在一起，他才会有安全感。其实我和他一样，都属于没有安全感的人，所以采访时才要求一对一，尽可能的营造一个安全、放松的环境。

 

成功采访的一个标准就是让人有意外

小资CHIC：你做娱乐记者这么多年，深度采访过无数大明星和大导演，有没有哪个“大人物”让你怯场过？有没有被“大人物”鄙视过？

易立竞：没有被鄙视过，但有过怯场的时候。2005年，陈凯歌拍完《无极》，我去采访他，这之前的陈凯歌是极少接受专访的，我约了他8个月。8个月里，我不停的修改采访提纲，就等着和他面对面的那一刻。他有着极强大的气场，这种气场非常容易让在他对面的人不自信，如果你不熟悉他。采访开始后，却发现，他是个很温和、很绅士的人。我们的采访进行了四个多小时，这四个小时里，因为采访环境的问题，换了三个地方，他都极绅士的等待着我的决定。这四个多小时里，我们谈到了他从不愿提及的一些话题，虽然不愿回答，但他却没有回避。这之后，我再没有怯场过。

 

小资CHIC：你觉得名人和普通人有哪些区别？还是完全没有区别？

易立竞：从某些层面来说，他们活得极不自由，因为他们一直被旁观着，一直生活在追光灯下，任何事情都要被人评说、放大，甚至扭曲。这种感受是我们普通人无法体会的。做一个名人，特别是影视明星，如果心里不够强大，是非常容易得抑郁症的。剩下的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开门七件事——茶米油盐酱醋茶是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

 

小资CHIC：你在采访每个人之前，肯定都会详细了解他的资料，对他有个大致的印象，采访之后最令你感到意外的有哪些明星？也就是说哪些人和我们从公众信息面了解的完全不一样？

易立竞：赵薇是我所有采访过的人里，最让我意外的。成功采访的其中一个标准就是能让人有意外。公众人物被脸谱化是很普遍的现象，去脸谱化的过程，其实就是让你有了意外。大多数人对赵薇的印象都停留在她演小燕子那种疯疯癫癫的形象上，因为《还珠格格》太深入人心了，可当你真正走近她时，发现她不但不是小燕子，而且，甚至是个可以用“智慧”来形容的人。这种意外对记者也是一种打击。就象《GQ》的主编王锋为我的《中国演员访谈录》作文推荐时写的那样：“当访谈高潮来临的时刻，其实就是，你惹了人家，人家放松了，要解除心防卸下盔甲把真正的那点自己袒露给你看了，你有没有那个大心力接得住。能稳住采访者的本份，保持清醒地抓住珠穆朗玛峰顶上浓云散去的短暂时刻，不但自己能看清楚，还能忠实地记录下来。有些真相的力道，有些私密的氛围，都是一般人受不住的，很容易就被带到沟里去了，转眼就陷入到一种廉价的欢快氛围或不敢面对真相的相互躲闪之中，是常有的事。”赵薇的智慧不止于演员这个层面，而是放在整个人群中，她都称得上智慧。对她的这种判断不单单是因为某句话或某件事得来，而是她对人生的理解和看法，她面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只是为TA画一张素描

小资CHIC：做了这么多年的人物专访，你还能始终如一的保持对这份工作的热情吗？会不会有些麻木，有时也难免陷入一些套路性质的采访？你怎样一直让自己保持采访的新鲜感？

易立竞：对记者这份工作，我直到现在还有热情，我一直认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与万人谈有着同等的作用。麻木倒谈不上，会有困扰，因为我做影视界人物采访已经六年多了，从专业层面讲，同一领域的人面对的问题无外乎就是那些，所以我在做采访时，专业问题只在文章中占一部分。我采访的一般都是成功的人，我更愿意在这个基础上去探讨TA是用什么样的方式，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养成了现在的自己。重复一直存在，困扰也一直存在。

 

小资CHIC：作为一名知名杂志的娱乐人物专访主笔，你怎样评价被称为“狗仔队”的那些同行？

易立竞：我采访过他们，他们认为现在社会上把“狗仔队”妖魔化了，在他们看来，偷拍是种比较客观的报道形式，强调现场感，强调调查。是一种正常的报道形式。就被偷拍的明星来说，谁也不希望成为这种报道形式的主角，可我们不得不承认，因为他们的存在，有些黑幕、内幕和潜规则得以浮上水面，有些乱来的人也因此规矩、收敛了不少。但我认为无论哪种报道形式，都应该有所为有所不为。那些趴在地上等着拍女星底裤、找特别角度拍女星内衣的方式，我觉得很恶心，那不叫偷拍，那叫偷窥。

 

小资CHIC：你采访了那么多的明星和名导，还有哪些人物是你特别期待采访的？抛开职业的身份不谈，你自己本身有没有特别喜爱的明星或导演？

易立竞：没有特别期待的，但还是有很多人是让我感兴趣的。再希望采访的人，如果不能保证可以交谈下去的采访环境和时间的话，我也没兴趣。20分、半个小的采访，能聊出什么呢，就是天皇巨星这样的采访我也没兴趣做。因为我是记者，不是作家，我不可能凭着2、30分钟的采访写出一篇几千字的有价值的文章。

 

小资CHIC：你认为采访到底是要做什么？近距离接触明星？完成一份工作？满足公众好奇心理？探知真实的人性？还是其他什么？

易立竞：对于我来说，这首先是一份工作，但是我感兴趣的工作。我更多的时候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你也是记者，你不认为求证、发现、重新打量一个人的过程很有趣儿吗？一个人物的采访、写作周期相对于一个人几十年的人生来说，太短了，在那么短的操作周期里，我怎么敢说我是在探知真实的人性呢。我能做的只是凭借我比读者多出来的会面特权，为TA画一张素描，我尽量接近真实，而不敢自诩为我看到的就是绝对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