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

一瞥

 

苏念远远地看着扬，在嘈杂躁动的人群中，即使多年未见，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与多年前并无多少变化，只是微微高了些，一米七左右，在男人中算矮的吧。苏念也是这个身高，她的身体在高中以后飞快的发生变化，初中时那些拖沓的上衣，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起来。当然，那些衣服早就像过气的明星那样被取代。苏念没有扔掉它们，即使每次拉开那个抽屉都会被它们黯淡的光灼伤眼睛。终于让那些轮回过无数次的衣服超度了，苏念不要再让那个女孩像她一样，兴奋地在一堆用红色低级塑料袋装起来的旧衣服里翻找最合身的那一件，然后穿着自以为最漂亮的那件旧衣服，发现自己像个生活在不同年代的怪物。

在离扬不远处还站着一个男人，那是苏念的男朋友，麦。苏念对麦的着装要求几近苛刻，不是女朋友关心男朋友的那种，更像是造型师要求着自己的模特。

苏念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对于她，这不像是一场华丽的约会，更像是一场战争。

T字形的街道，苏念巧妙地把自己的身体隐藏在中间那条狭窄通道的入口处，左边是扬，右边是麦。苏念仿佛在塔顶俯瞰着这两个男人，一清二楚，而他们，看不到她。

麦的脚步来回的踱着，他焦躁的眼神每隔五秒就会扫一下手腕上名贵的手表，苏念知道他在三点有一个重要的会。

苏念的手在今天上午又一次激烈的颤抖着，她拨了扬的电话，约他见面中午，一点半，扬热情的答应了，他对于和老同学的见面充满期待。

就在上个星期的现在，苏念开车回到她家的老房子，她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回到那里去。那是一段她一直试图逃避的回忆，那里始终充斥着贫穷的新鲜气息，潜入苏念的骨髓。

房子前面是一片巨大的水泥地，已经荒废许久。可是苏念闭上眼，还会浮现蓝底白字的巨大“洗车”二字。她会看到那个长着青苔的大水池，她会看到布满长长绳索的白色毛巾，它们打着结，在绳索上拼命摇摆着。她会看到水泥地最前方装满水的若干铁桶，里面有无数泡泡漂浮，她记得那些海绵饥渴的吮吸着暗灰色的水，她会看到那张巨大的黑色的反着银光的遮阳帐，它笼罩了她父母七年的光阴。

苏念兀自坐在那把几近暮年的发白的藤椅上，正对着书架那上面放有她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书。仿佛是一种魔力，她选择抽出了那一本书，于是她看到从书中跌落的那张硬纸板，上面写有扬的电话。苏念记起她高中毕业逼自己不留下任何人的联系方式，却忍不住留下扬的，是从哪本同学录中悄悄抄下来的呢？她已经记不清。

苏念突然发现扬的脸那么明晰的浮现在自己眼前。他清秀的脸，修长的手指以及骨子里散发的忧伤的书生气都曾让苏念无可救药的着迷。扬，扬一定不记得自己了，因为苏念一直把自己当做一粒小尘埃，那么可有可无的漂浮在他面前。扬当然不会注意到她，她曾看到他写给茸的长达七页的信，或是叫情书。苏念的高中一直处在天枰正中的秤表上，她因两个美丽同桌不断累加的砝码来回晃动着。她在黎与茸的战争中不断吸收着毒气，她们每讲扬的事多一件，苏念便中毒多一分。

而现在，扬真实的站在那里，等着自己，这是苏念在上个星期的午后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拨通那仅一眼便烂熟于心的数字后所没有想到的。

苏念又瞟了一眼麦，他是那种站在人堆里一眼就能挑出来的男人，迷人的笑容里带有一丝坏坏的流气，就像一杯乳白色的纯牛奶点了一滴墨灰色的巧克力那般可爱。

她在大学以前从来没未幻想过能与这样优秀的人有交集，直到现在，与麦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现在，苏念当然配得上他，她有自己的杂志，隐匿在高档昂贵的裙里和精致内敛的小烟熏中

但是，于苏念，这些似乎都不太真实，在拨通与扬的那通电话之后。扬只用几句话便瓦解了她多年以来苦心经营的自尊与骄傲。

“哦？念呐，我后来看到你了，在你们学校的招生简介上，你都没怎么变嘛！”

是吗？我都没怎么变吗？我还是那个骨子里散发着贫穷气息的干瘪女孩吗？

你爸妈还在洗车吗？以前路过经常看见你提着水桶在旁边帮忙。”

我爸妈没有洗车了，他们早已经步入富人的行列了，不用再看那些低档轿车主人的脸色吃饭了，不用在家长会开始之前为等待和有钱家长说话而把他们晾在一边的班主任尴尬的笑了。

可是，扬怎么会知道呢？他从来没留意到这个叫苏念的女孩后来的一切。

苏念死死地按住了挂断键，想要把扬那些令人恐惧的发音剔除出脑海，她还是那个她吗？似一粒石子投入一汪平静的湖水中，苏念的恐惧久久的震荡着，令她窒息。

她需要测试，于是她约了扬。

苏念从未告诉过麦她的过去，因为那是一种从小便养尊处优的麦所不能体会的心情。

麦永远不会知道，原来，优雅独立的苏念在学以前会畏惧在学校的公厕里方便，因为那里永远那么拥挤，她会害怕她们会看到她的衬裤上有那么一个大洞，或是被补得花花绿绿的。苏念从不像她们一样优雅的一层层剥去裤子，她永远都是那么迅速的拉起摞在一起的它们。除非，除非那天她穿了妈妈还价许久买来的新衬裤。

苏念曾在那么一个亮着灯的深夜，坐在暗绿色条纹的沙发上看到她的父母用粗大的手指费力地抠开一张张纸牌，54张，每一张上都有她爸爸好看的字迹。他们想了那么一个法子谋生，帮人看自行车。在那刻巨大的她不记得叫什么树的阴影里，一整天，只看了一辆自行车，两毛钱。第一次，苏念对两毛钱肃然起敬。

麦也不会知道，每次他请苏念吃饭时，面对那些未吃完的高级食品，苏念内心深处的罪恶感，贫穷是苏念很早就算知道该如何尊重每一种食物。

于是苏念开始不安，她和麦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若不是苏念的父母在她大学时终于乘着股市的浪潮富起来，苏念也许在老房子前为麦擦拭着他高贵的车。

她的梦中常会有不知名的白色和黄色的花在墨色的街道上跳动着，其实，她想告诉麦，她更想要一束白色的花而不是一条闪着不真实银光的项链。但她不会说，她固执的认为那是一种只属于大学以前她穷人的寒酸与落寞。

中午两点，苏念靠在街角满怀笑意的看着汗流浃背的扬，若不是苏念告诉他茸会和她一起来，扬会站在烈日下为她等那30分钟，1800秒吗？而她看到麦光洁的额头上沁出的丝丝汗珠突然怀疑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也许从来没在乎过自己的过去。

但苏念的粉饼已经优雅的扑在脸上，比平日更胜几分的傲然的美。

从那条狭窄的巷道款款而出，苏念的光彩立刻抚平了麦焦急而紧皱的眉头，他的脸上溢出了赞许的笑。她伸出手挽住了麦结实的古铜色臂膀，走向扬，高跟鞋有节奏的敲着地，那是她为了摆脱以前的自己磨了多少泡换来的。

苏念挽着麦几步便来到扬的身旁，她骄傲的发现穿了高跟鞋的自己分明可以俯视扬。

苏念的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她突然加快了步子撞向扬，扬的肩膀晃了晃但并没有倒。当然，这都是苏念意料中的事。

扬抬起头，对这个女人满怀歉意的脸毫无戒备，摸摸后脑勺说了句“没事没事！”

麦冲扬礼貌的点了点头，牵起这个美丽高挑的女人留给扬一对完美的背影。扬愣了愣。这女人真好看。

苏念的心五味杂陈，这场战役她胜利了。扬，果然没有认出她来。可她现在不知该欣喜还是落寞。

她永远的看了一眼仍在骄阳下等待的扬，心中突然溢出一丝莫名的快感。

他不知道吗？从前那个苏念永远不会来了。